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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子夜來臨,陰風噴嚏,浙瀝雨敲打殘枝敗葉。天,黑人人心骨髓。城東南一角,時有火光槍彈之聲。介乎於這地獄的黑暗與陰亮之間,綠愛引著寄客,到忘憂樓府這五進大院子的第三進——從前天醉和她居住的地方。小客廳依舊原樣,多少年前,紅男綠女,才子佳人,正是在這裡相逢一見恨晚,從此結下了這一段前世的緣。

  綠愛點紅那一豆燭光,寄客便見了屋裡依舊橫放著那隻前朝遺物般的美人榻。寄客奔波勞累數日,如今突然人去樓空,性命亦已到了最後關頭。無私無欲之人,心中竟也平和如故,見了卧榻,頓生困意,二話不說,便躺了下去。

  綠愛這頭就趕緊撥亮了白炭火爐,移至榻前,又從櫃里取出已經脫了毛的一張狗皮褥子,蓋在寄客腳膝。忙極生靜,兩人一時無話,綠愛就坐到靠椅上去,且取了椅下籃內未打好的毛線衣,一針一針地挑了起來。

  燭光;火爐;躺在榻上的微困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的做著女紅的女人;大難來臨之前的最後的微乎其微的和平;恍兮瑰兮,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火車站一帶又有密集的槍炮聲襲來,俄頃,復歸於萬籟俱靜。綠愛一下子扔了手裡毛衣,直起了脖子,側耳傾聽。

  再沒有聲音,卻比有聲更驚心動魄。綠愛下意識地回過頭來,求助於男人了,卻見寄客躺在榻上向她微笑。

   「怎麼一點聲音也沒有了?」綠愛問。

   「真是——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寄客突然這麼來了一句。

  綠愛一想,驚大了眼睛,說:「寄客,你可是真會用典啊。」然後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寄客來了。

  寄客任她用眼睛掃了一陣,才欠起身體,說:「我知道你這會兒在想什麼。」

  「人都快死了,我能想什麼?」綠愛就掩飾似地又去挑毛衣。

  「剛才你看我躺在榻上吟詩的樣子,你就想起天醉來了,是不是?你是不是還想,寄客這副樣子,和天醉真是越來越相像了。」

  綠愛飛快地挑毛衣的手停住了,抬起頭來,看著寄客,說:「天醉早走,有早走的好啊,他哪裡過得了這一關。」這麼說著,她的手就抖了起來。

  「怕什麼,有我在。你以為我只會吟那’蟬噪’啊。明日日本佬來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還賺一個。」

  說著,一個鯉魚打挺坐起,這把年紀的人,又少了一隻手臂,竟然不失當年的矯健,一下子就跳到了磚地上。一頭望發是已經花白了,卻依然濃密,連著鬍子,飄揚在他的頭上。

  自辛亥以來,軍閥混戰,政客鑽營;國土淪喪,民不聊生;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如寄客般肝膽相照者,又有幾人被起用?共和理想,今日安在?青年時代的暴風驟雨,果然就換成了暮年的淺斟低唱?又有幾人偶爾相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不曾想果然到了國破家亡之際,滄海橫流之時,英雄本色頓生光芒,不減當年豪情。綠愛一個激靈,也從椅子上彈跳了起來。燭光里,當年那個年輕的辛亥義士又回來了。

  趙寄客就於黑暗中一把推開了門,大股夜氣頓時奪門而人。寒風迎面襲來,雨絲射在臉上。趙寄客背對綠愛問:「我老了嗎?」

  綠愛便覺面頰上有熱淚流下來,卻是笑著說:「你這一問,倒是讓我想起曹操來了——老駭伏極,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趙寄客並不回過頭去,背對著綠愛,長嘯一聲:「那麼說,我到底還是老了……」

  「綠愛不是與君同老了嗎?」

  寄客嘆了一聲,道:「美人暮年,依舊是英雄紅顏知己。」

  話音未落,背上便被一陣熱烈的溫柔攝住,錢江大潮回頭而來,再一次把他們埋沒其中了。

  但見寄容忽然跳到院中,蹲下身撿起一塊小石子,說:「可惜不見了三十年前的茶花。」話音剛落,一陣刷刷響,院中一枝臘梅枝權應聲落地。

  綠愛連忙跑了過去,撿了那花枝,折下一朵梅花。臘梅雖小,但香氣襲人,綠愛戴在頭上,當年茶花插頭的情景不由湧上心頭,感極生悲,不禁掩面吸泣起來。

  寄客一邊扶著綠愛回屋,一邊說:「你看你看,好好地笑著,怎麼又哭了?」

  「這麼多年了,我看你這張面孔都看熟了,我都當我再也沒有當年的五雷轟頂一樣初識你的心情了。」

  「你們女人就是寡情,我可是從來也沒有這樣想過的。」

  「那你說,到底是什麼時候看上我的?」綠愛就用胳膊肘撞了寄客一下,這動作也幸虧是作在綠愛身上,才那麼自然,換了一個人,就是老來裝俏了。

  話音未落,爆豆子一樣的槍聲又來了,火光轟的起來,照徹了半個天,把綠愛從一腔傷感愛意之中拉了回來。她不禁又直起脖子,還踞起腳,彷彿想以這樣一種姿勢去看到什麼。

  寄客看著這女人的樣子,拍拍她的肩說:「我嘛,我是一眼就看上你了。我就想,天醉兄弟,你真正是作孽,怎麼我去了東洋幾年,就把我的媳婦搶去了。「

  綠愛回過頭來,又笑,安頓了寄客重新坐在榻上,說:「你又瞎說,當我不知道你是怕我被日本佬嚇著了,拿話挑我分心啊。說我是你的媳婦,有什麼證據?」

  「把你的曼生壺拿出來。」寄客就說。

  綠愛連忙取了壺來。寄客指著壺上的字說:「你看,我這不是寫得好好的:內清明,外直方,吾與爾偕藏。吾與爾偕藏,懂得這意思嗎?」

  綠愛看著看著,放下壺,抱住寄客那一頭亂髮的腦袋,哭著說:「那麼多年。你怎麼不把我藏起來啊!」

  寄客也不說話,也無話可說。他本不是一個好女色之人,心裡放了一個,也就足矣。這倒不是說趙寄客從此成了一個清心寡欲之人。只是他凡與女子交,必不考慮婚配。凡有女子動此心者,立刻揮手即去的。他少年時便自取一號,曰「江海湖俠「,從此便以浪跡天涯出入無定為活法。不料老了,依舊不改其衷,這一點恰恰也是和綠愛的天性極其相符。綠愛一生,幾乎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依舊是個性情中人啊。

  自鳴鐘響,午夜已過了,寄客綠愛這兩人,卻過了困勁,一時又新鮮起來。綠愛看寄客衣服單薄,便說:「我去給你沏一壺滾燙的熱茶來,提提你的神。」

  「就是你們這種賣茶人家,三句話不離本行。這種時光了,要喝就喝酒。你給我取酒來。「

  綠愛欠起身子要往外面走,又回頭問:「有梅城嚴東關的五加皮,還有紹興東浦的老酒。嘉和招待客人的白蘭地、威士忌,這裡都還有幾瓶,你喜歡喝什麼?」

  寄客揮揮手說:「天寒地凍,必以熱老酒暖心為好。再說,今日這種日子裡不喝老酒,又喝什麼?」

  「此話怎講?」

  「越王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最後率大軍兵臨吳王夫差城下。出發前取來老酒,投入河中,此河從此名為投醒河。當年我隨女俠秋撞在大通學堂之時,常與她到河邊,望那東流之水,女俠曾與我言《呂氏春秋》之文:’越王之棲於會稽也,有酒投江,民飲其流而戰氣百倍。’今日你我痛飲此酒,明日不是正可以戰氣百倍嗎!」

  綠愛聽了,捧來一小壇紹興東浦老酒。壇口用泥封著,二人忙了一陣,把那壇口打開了,老酒紅黑郁亮的,就咕嘻哈哈地倒在了一個大搪瓷杯里。綠愛又在炭爐上架了火鉗,把大搪瓷杯再架在火鉗之上,說:「就這麼熱著,一會兒就好。」

  寄客又叫綠愛取三隻小酒杯來,綠愛一時有些疑惑,再一想,就恍然大悟了。眼睛一陣發熱,就下去張羅。再上來,又取了下酒的小菜,有茵香豆,有水煮花生,還有老家帶來的德清青豆。

  片刻間,酒就熱了,酒氣上來,直往鼻孔里鑽,綠愛就被熏得別過頭去直打噴嚏。一連串的噴嚏配著杭州城圍那一連串的槍聲,此起彼伏,把黑夜也打得退避三舍。綠愛和寄客兩個,一杯酒在握,竟然也就處變不驚了。

  三隻瑞清杯酒盞,倒滿了江南老酒,一隻放在桌子上橫頭,寄客拿自己那一隻酒杯與他的那隻十碰,說:「天醉,你我兄弟,今日一起等那東洋佬殺進城吧。魚死網破,就看明日了。「

  說完一飲而盡。

  綠愛聽了心酸,說:「話是那麼說,我就不信日本人真的進了城就會殺我們。我們呆在e己家裡,他們能把我們怎麼樣?就說嘉喬,再壞,也是姓杭的,總不至於姓杭的要姓杭人的命吧。」

  說完自顧自地也仰脖子喝了一盅老酒。兩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竟就喝得有五分的醉意了。剛才被寄客用只手從樹上打下的梅枝,被屋裡的熱氣一熏,放出濃郁香氣,屋裡一時的酒氣花氣與人氣就贏紅了一片。綠愛又總覺這酒喝到現在還是少了點什麼。想了想,是了,還是少了茶。杭家人喝酒與別家的不同,從來就是酒茶同席的。便起身到隔壁廂房裡轉了一圈,拿回來一個碗狀的紙包物,說:「都說茶酒是對頭,其實不然。我上了酒,我也給你上一道茶「

  說罷打開了紙,寄客見了說:「我道是什麼了不起的茶,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原來也就是這個。此茶出自雲南,名叫普洱淪茶,當年我反袁世凱時到過雲南,那裡的人都愛喝這個。比起我們這裡的龍井,那可就是豪放得多了。「

  綠愛聽寄客那麼說著,一邊就又拿過了一個大茶杯子,盛了大半杯子水在裡頭,又把它擱到了炭爐上的火鉗之上。等著那水一會兒工夫就翻開了魚眼,然後使勁掰開那普洱茶,往茶杯里放。寄客見她掰著吃力,接過來一隻手就捏碎了,一邊就說:「我知道你們這一家是非龍井不喝的,怎麼想著吃這道邊茶了?」

  「就准你喝老酒有故事啊,「綠愛平生不能碰酒,一碰酒就露了本性,見過她喝酒的,都說她八十歲喝酒,恐怕也還是悄佳人一個。此時偌大一個院子,就她和她一輩子的冤家共度長夜。明日強定一到,死活不知,這最後的時光,安能不回頭一笑百媚生。便見她一杯醇酒飲下去,兩朵桃花紅上來,眯縫著眼睛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這茶,也有一個故事在這裡頭呢。」

  「此話怎講?」

  「說來就話長了。我也是前些年聽一個趕過馬幫的雲南滇商,來杭州做生意時說給我們聽的。他說他賣給我們的這普洱淪茶,可是雲南最好的,單單就產在那南糯山。還說那裡至今還有一株八百歲的大茶樹呢!」

  「這也不奇怪,未必就是那滇商說的大話,我早年在雲南見過這麼高大的茶樹。人採茶葉,是手腳並用地爬到樹上去,用刀把樹枝砍下來,再持下葉子。我看忘兒一日日地背著那《茶經》: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代而持之。我就想著,有一日他長大了,我要帶他到雲南去看看,讓他知道了,我們大中華到底有多大。這大茶樹,不單單巴山峽};D才有。雲南也有呢。陸羽寫那《茶經》時,怕還不知道世上有個南糯山吧。中國真是太大了。我看他小日本,就是想占,也是占不過來的。」

  這麼聽著,綠愛早就又是幾杯老酒下肚了。酒壯人膽,她就嚷嚷起來:「你看你看我才開了一個頭,你就說上那麼多,你還讓不讓我說了。從現在開始,再不許插話,聽到了嗎?」

  然後也不管寄客有沒有真聽她的,就說開了:

  「你道這南糯山的茶是怎麼來的?這和諸葛亮孔明還有干係呢!說是當年三國,孔明帶兵七擒孟獲到了南糯山。此時兵疲馬乏,水土不服,拉肚子的拉肚子,害眼病的害眼病,這仗,可就沒法打了。諸葛亮一看不行,得想個辦法,就拿自己手裡的那條拐杖,插在南糯山的石頭寨上,立刻,就生出了一株大茶樹來。士兵們采了那茶樹葉子煮了喝茶,什麼病都沒有了,又能打仗了。從此以後,長那株大茶樹的小山,就被叫做孔明山了。那山上的茶樹呢,就被叫做孔明樹了。孔明山附近的那六座山,也都種了孔明樹,如今都成了普洱茶的六大茶山了。「

  綠愛說的那些個故事,其實寄客都聽到過。當年他在雲南,雖不是茶人,但有了天醉這樣一個茶人兄弟,自然是耳儒目染,不懂也懂了許多。那六座山,曰「悠樂、革登、倚邦、曼枝、曼喘、曼撒「,寄客都去過。不過他不想再多說什麼。他和綠愛恩恩怨怨一輩子了,知道綠愛是個喜歡聽好話的女人。況且今天,他也喜歡看綠愛那種自以為是的架勢。屋子裡暖洋洋的,香噴噴的,女人也是風情萬種的。為了造一點小波瀾,寄客就故意說:「說這個故事有什麼意思呢?也不就是顯得你懂得比我多嗎?「

  果然綠愛就上當了,大睜著眼睛說:「你看你看,年紀大了果然就不靈了。就准你講越王勾踐,就不准我講諸葛亮?莫非只有勾踐的酒能助你戰氣百倍,諸葛亮的茶就不能助你逢凶化吉嗎?「

  聽了此言,寄客禁不住一大口酒下去,說:「我說綠愛你是我的紅粉知己嘛。來,幹了此杯!」

  此時架在火鉗上的兩隻茶杯都熱浪滾滾地升著霧氣,一隻冒著酒氣,一隻冒著茶氣。茶熬的時間一長,都濃郁成計了。綠愛便用一塊毛巾包了茶杯把手,然後醉眼呼陵地把那普洱淪茶汁往熱騰騰的酒杯里倒。一不小心就倒到了火爐里,「膨「的一聲,就冒上來一陣灰煙。寄客要去幫,綠愛不讓,說:「你知道這是什麼?這是龍虎鬥,懂嗎?記住,得用茶往酒里倒,可不能酒往茶里倒。你嘗嘗,什麼味道?治百病的。趁熱吃,祛濕發汗,祛寒解表。也是那滇商教的。趙寄客,你喝了我家一輩子的茶,恐怕也沒喝過這種龍虎鬥吧。「

  寄客一仰脖子,就把那「龍虎鬥「給灌下了半杯,說不出這是什麼樣的百般滋味,只說:「龍也喝了,虎也喝了,我還怕什麼小日本這一條蟲呢!」

  那剩下的另一半,綠愛也咕嘻哈嘻地喝了一個底朝天。都道酒能醉人,卻不知濃郁的茶汁也能醉人,此時二醉合一,可就真是把個綠愛喝成了七八成的醉態了。外面槍聲炮聲的,這二人竟然都已經聽不見了。醉人膽大,寄客就一把櫓了綠愛過來,說道:「想必天醉在上,看了我們如此也不會生氣,今日里我倆也來喝一杯交杯酒!」兩人就繞了手臂,一飲而盡。

  綠愛飲了酒,脖子就軟了,靠在寄客身上,有氣無力地用拳頭砸著寄客,道:「說,當初為什麼不帶了我去南京。我若當時走了,這一輩子,也就不是這樣過了。「

  寄客也就長吁短嘆起來:「女人啊,我就是跟你說不清。你想,搶個把女人,在我趙寄客眼裡,又算得了什麼?只要女人願意,一百個我也敢搶。可是你不一樣。天醉在我fIJ面前橫著,我是繞來繞去,繞了他一輩子,繞不開啊!」

  綠愛是個很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她不能夠真正懂得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情分是怎麼回事。掙扎地從寄客懷裡脫出來,她說:「今日里我就是要讓你知道,你這輩子扔掉的是件什麼無價之寶!你等著,我給你彈曲子聽。」

  說完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路起腳,取了柜上的一隻錦囊,抖了抖,一陣灰塵撲面。從裡面取出的那隻古琴倒是還很齊整。綠愛此時見了琴,一時又清醒了幾分,說:「這琴,還是八年前西湖博覽會那陣上海茶商汪自新送展的古琴。當時送的有唐代霄文所制的天籟琴,元代朱致遠所制的流水琴,還有明代的修琴——」

  「我倒要來見識見識,你這琴莫非還是唐代的?」

  「這倒不是。俺翁的那些個古琴,原來都是藏在汪庄’今蟋還琴樓’裡面的。如今日本飛機日里炸夜裡炸的,這些前朝遺物也不知道會有怎麼樣的一個灰飛煙滅的下場。好在他自己也能制琴。你以為我們賣茶葉的就只認得幾張茶葉幾張鈔票啊。蠟翁取揚州僧寺的古木造琴,別出心裁,有梅花、鳳頭等格式。你看他送嘉和的這把,就是梅花的呢,要不要看一看?」

  寄客本來對藝術並無大長處,只是能欣賞。隔著煙霧,他眯著眼擺手說:「彈個什麼?要帶勁的。《胡篇十八拍》不好,太悲涼了。毛敏仲的《漁歌》,不好不好,太散淡了。姜費的《古怨》也不好,我就見不了這些佳人薄命的腔調——」

  「你不用說,我知你喜歡什麼。郭河的《漾湘水雲》怎麼樣?情懷故國,身南心北,真正愛國家的浙派大琴師的大麴。可惜了,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我也只是將就著了。「

  綠愛少女時代,對古琴曾經是下過一番功夫的。後來既和天醉一起生活,想那麼一個風花雪月之輩,也少不了對月彈琴,見花落淚。綠愛跟他在一起,免不了還要摸摸琴。倒是天醉死後的這些年來,綠愛再不摸琴。今日一觸琴,便知手生。但借了酒力,一腔熱望卻在。先還磕磕碰碰,後來好一些了,便彈得肝膽俱張起來。寄客聽著聽著,突然一腔少有的心酸上來,便道:「綠愛你且慢彈。」

  綠愛連忙趕了過來,扶住他的肩頭說:「怎麼不舒服了,要不要床上躺著去?」

  寄客緊緊握著綠愛的手,把臉貼了上去,說:「就這樣好了。就這樣,一會兒就好了。「

  綠愛覺得奇怪,說:「你想到什麼了,你這麼一個人也會有心裡過不去的時候,講給我聽聽,我幫你化解了去。」

  「我是想跟你說的,只是說了你不能生氣。」

  「說吧,都這種時候了,天大的事情也頂得過去了,難道你心裡還有別人不成?」

  寄客就把手移開了,說:「不瞞你說,我見你彈琴的樣子,眼一花,就想起我當年在日本的那個女人了。我也是在她彈琴的時候認識了她的。她原本就是一個藝伎,彈得一手的好琴呢。「

  綠愛還是有了醋意的,不過她不那麼說,她說:「你怎麼就找了一個日本女人呢?如今他們日本人殺進中國了,你那日本女人,可不就成了你的仇人了?「

  「你看你看,我說你要生氣吧,你還說不會。那時候不是還不認識你嘛。「

  綠愛連忙掩飾自己,說:「我什麼時候吃醋了,我是說,你既然娶了她,你就該把她領回中國,怎麼把她和孩子一起給扔在日本了呢?」

  「日本的藝伎原本也是規定了不能明媒正娶的。後來有了一個男孩,我說要把他們一起帶回來的,那女人不願意。我回國後再託人去找,口信捎來,說那女人到底還是跟了一個浪人去了。沒過幾年,又在大地震中死了。我一直也沒有跟人說起過,其實那些年,我可是去過日本好幾趟,想找回那孩子,卻是再也找不到了。「

  「若那孩子還活著,怕也有嘉和這把年紀了吧。你有什麼念物給他們留下了,萬一日後見了,也是一個憑證。「

  「倒是留下過一塊德國造的懷錶,反面刻了’江海湖俠趙寄客’七個字。不過,我如今卻是怕有人拎了這塊表來認親了。」

  「哪有這麼巧的事情啊!」綠愛就笑了起來。

  趙寄客停著罷杯,垂下頭,半天抬頭,苦笑著才說:「綠愛,你說老話怎麼就有些那麼對路的地方。比如說無巧不成書,比如說,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莫非今日說到你的日本兒子,明日你的日本兒子果然就到了?」綠愛依舊笑著,只是笑得勉強,臉也沉了下來。

  趙寄客說:「豈止是到中國啊-…·」

  綠愛的眼睛越瞪越大,手裡的筷子頭觸在了桌面上,就哆哆嚎咦地響個不停。突然抽了一口冷氣,舉起筷子直戳趙寄客的鼻尖,輕聲叫道:「我說你怎麼死活不肯離開杭州城啊,原來你這是在等——」

  還沒「等「下去,就被寄客一掌擊落了筷子,反手捂了綠愛的嘴,氣急敗壞的臉都綠了,也是輕聲地喝道:「你叫什麼,還嫌曉得的人不夠多嗎?」綠愛頓時明白過來,輕輕碰了自己嘴唇兩下,又一仰脖子,倒進一口酒,使勁咽下去,說:「看,我把這句話和著酒都咽下去了,爛死在肚子里我也不會和任何一個人說。」

  她和寄客相識了大半輩子,除了為她,她還從來也沒有見過寄客為了別人心裡亂了陣腳。今夜非同尋常,她看出寄客內心深處的慌亂來了,便定定神寬慰他說:「即便人家來了杭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中國人當兵拉壯了,日本人打仗就不拉了?說不定他就是被硬拉來的呢,也不見得凡日本人就殺人放火的啊。「

  寄客這才說:「我們兩個,是死是活也說不準的,我也不想瞞你的了。我在日本的老友寫信來告訴我,說我那個兒子突然就冒了出來,向他要了我在中國的地址。原來大地震之後,他就被一家武人收養了。後來上了日本的陸軍大學,還娶了個將軍的女兒。這次侵華,他進了日軍特務機關,貨真價實一個法西斯分子。這次來杭,八九不離十,是沖著我來的呢。「

  「你也別上心,真要來了,也未必是壞事。日本佬雖壞,他還是你的骨肉。有你在,他或者還可以保住幾個杭州人的性命呢。「

  寄客哼了一聲,說:「只怕因為我,他倒反而多殺幾個中國人的性命呢!」

  見綠愛有些不解,趙寄客才說:「他明知我的地址,也明知能打聽到我,多少年來也不和我聯繫。他這是心裡種著仇恨啊。「

  「即便仇恨,也是一家子的事情,哪裡就會拿了國家的大事,來出自己個人的怨氣呢。’」

  寄客說:「你啊,到底女人。我這一輩子,見過多少道貌岸然的人,口口聲聲天下大事。鑽到他們肚子里去看看,骨子裡還不是那點點見不得人的牛黃狗寶。怪不得魯迅要做詩呢——強盜裝正經,各自想拳經,真正是入木三分——「

  「那是罵我們中國人里的政客呢。」

  「天底下的強盜,說到底,都是一樣的。你沒聽從南京逃出來的人是怎麼說的?」

  前不久日本人血洗南京,殺了三十萬南京人,綠愛也是聽說的。可是她不願意這麼樣去推測寄客的骨肉,便有些生氣地說:「你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只管把自己的血脈往噁心惡肝里想。他既是這麼一個混世魔王,你還留下來幹什麼。你這點心事,還是我來幫你捅破了吧。你不就是心存僥倖,還想見他一面嗎?「

  寄客長嘆一口氣,說:「綠愛,這話豈是可以捅洲的。我趙寄客一世的做人,莫非老了,竟然英雄氣短,兒女增長起來。天醉若是活著,豈不活活笑煞?」

  「造孽萬千哪……」綠愛就流下了眼淚,說,「我去替你見見他吧。你只管告訴我,如今他叫什麼名字了,萬一碰上了,我也好心裡有個數。「

  寄客張了張嘴,突然一拍桌子,說:「不提了,不提了,只管這麼嘩嘩噱佩做什麼!你我一世冤家,頭髮都白了,還是算算自己的這本賬吧。」

  綠愛想,可憐寄客啊,這麼俠肝義膽的一個英雄,如今也是石板縫裡要夾死了。這麼觸景生情,就想到自己身上,怔了一會兒,突然掩面就哭倒在寄客的懷裡,一邊叫道:「嘉平我的兒啊,你到底上哪裡去了,你讓你媽死都不放心死啊。」

  寄客知道,這種時候再怎麼勸也沒有用的。見她哭得差不多了,才一把扶正了那女人的肩,說:「好了,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心裡頭那點話也都說開了。把這剩下的龍虎鬥,都給我喝乾凈了。「

  他不由分說地一大口就把那龍虎鬥往綠愛的嘴裡倒了下去。自己也豪飲而盡,兩隻眼睛就閃閃發光起來。許多許多年前,在赤木山上被壓下的慾望的旗幟,原來並沒有被時光侵蝕。今夜,它嘩啦啦地展開了,再也無得無阻了。兩個老去的人兒不約而同地想道——在死去之前相互擁有,這是多麼僥倖啊。

  此時燭光已滅,盆中炭火也已微紅,兩人的身體因了酒精之故,滾燙熱烈,呼吸簡直就像是在往身體之外噴射火焰。寄客只覺熱酒煮腸,五內俱焚一般,使用那殘臂一把推開了窗子。從窗口望出去,一陣一陣的黑紅透亮的光,如鬼火憧憧,照徹杭州城的夜空。此乃中華民國第二十六年冬十二月二十三日凌晨,當杭家大院忘憂樓府中那對男女,正在償還他們一生的夙願之時,倭寇的大皮靴,已經開始踩入中國的人間天堂杭州城了……

  杭州西郊靈隱寺,八百年前,華夏禪院五山之首,今日大難臨頭,卻成了一艘普渡眾生的夜航船了。

  大雄寶殿下,緊靠大柱,此時已經坐滿了人。嘉和安頓下家人,又急著去照看一路相攜而來的陳揖懷。陳揖懷失血過多,又加一路顛簸,眼看著奄奄一息,所幸廟中有懂得刀傷的和尚,立刻抬到僻靜處上藥,重新紮繃帶,是死是活,也只有上天保佑了。

  杭嘉和是在往靈隱寺來的半路上遇見陳揖懷一家的。出城往西郊去的杭人也不少,大多是老弱病殘、婦孺兒童。嘉和夾在其中,竟也算得上是個臨時的領袖人物,不僅要照顧自家人,還和杭漢跑前顧後地招呼著他人。彼時,雖已深夜時分,又兼濛濛細雨愁人,但一路跌跌撞撞而來,除了嘉草於不曉人事之際,伸手不見五指之中,偶爾發出一兩聲尖叫之外,其餘的人,幾乎不說一句話。緊緊包圍著嘉和的,就是那一片越來越響的力不勝支的喘氣聲。

  背後彷彿聽見了「轟「的一聲,就聽到漢兒大叫了:「伯父,城裡起火了!」

  猛回頭,不得了,半邊的天都是紅的,襯得那另一半的黑,便如同地獄一般地生怖了。

  入了靈隱寺,眾人一通忙亂,驚心稍安,嘉和靠著大殿圓柱。一燈香火之下,往大殿上空望去,但見這高十三丈五尺的殿堂,此時卻顯得深不可測。唉,佛也無心保佑這一方土地民生了,那釋迎牟尼,只在巍巍頂端,不動聲色地觀看這不知是幾朝幾劫的又一場人間災難。

  嘉和不信佛,也不似其父素無逃禪之心。後腦勺靠在冰涼的大柱上,卻想到這些大柱的來歷。這些柱子,原本都是清宮為修頤和園,於宣統二年特意從美洲去買來的。不意其時,清廷已四面楚歌,要修那頤和園,又有何用?故而才又千里迢迢運到了杭州,重修了靈隱寺。

  國家天崩地裂之間,不過二十餘年,佛又曾何時保得百姓平安?去年靈隱香火最盛之時,倒把一個羅漢堂燒得乾淨。這羅漢堂,就在大雄寶殿之西的西禪堂旁。那五百羅漢,個個有真人那麼高,又個個面相不一,兼仿著凈寺的田字殿,佛像背列,四面可通,杭人便有數不清的靈隱羅漢之說。先燒了羅漢堂,信佛的人就說不是好兆頭。嘉和雖與家人躲入其中,卻並無一絲安全感,心裡恍恍然不知如何才有著落,只覺今夜靈隱,未必是個可藏人之處,不祥之感陣陣襲來,竟使他無法安歇。輾轉多次,只得起身,踱出大殿,只往那飛來峰下徘徊而去。

  話說這靈隱寺,也是東南佛國之中,又一江南名剎了。

  東晉成和元年(公元326年),印度和尚慧理來到此處,見山川有鍾秀之氣,便以為必有仙靈所隱,自此,結廬林中,名以「靈隱「。從此南朝三百六十寺中,便以此寺為眾冠之一,至今,已有千六百餘年矣。

  杭家的與靈隱結緣,自然是又離不開那個茶字的。

  想那大唐大曆年間,安史之亂之後,茶聖陸羽浪跡天下,盡訪中華茶事,亦曾到過靈隱山中。故而《茶經·八之出》中方有此言:錢塘(茶)生天竺、靈隱二寺。

  杭家上輩在天竺一帶,尚有茶園。到了天醉手裡,家道中落的那幾年,才把那茶園給賣了。雖如此,杭家人仁慈,老東家的那份情誼還在。天醉後來又熱衷於「茶禪一味「,來來往往地總往這靈隱走。老家人撮著祖居又住在翻過了天竺後的翁家山,嘉和兄妹們常來常往,靈隱,對他們一家人而言,本來並不陌生。

  茶人心目中的茶聖陸羽,雖為茶中之聖人,亦是中唐著名文人詩人。寫過許多文章詩篇,惜大多失傳。既到靈隱,陸子便又撰《靈隱寺記》,所喜的倒是茶人與靈隱真正有緣,那《靈隱寺記》竟然就保留了此一段,其中云:

  
晉宋已降,賢能迭居,碑殘簡文之辭,榜蠢稚川之字。樹亭巋然,袁松多壽,綉角畫拱,霞翠於九霄;藻井丹授,華垂於四照’。修廊重複,潛奔潛玉之泉;飛閣名燒,下映垂珠之樹。風鋒觸鈞天之樂,花公搜陸海之珍。碧樹花枝,春榮冬茂;翠嵐清籟,朝融夕凝。

  畢竟國勝佛勝,國衰佛衰。明末靈隱几毀於火,竟只剩下大殿、直指堂和輪藏堂了。此時此刻,嘉和走出大雄寶殿,來到殿前那尊吳越國留下的八角九層石塔前,心緒萬端,只有舉頭望天。但見細雨蒙蒙,寒氣接人,又是一個月黑殺人之夜,風高放火之天。嘉和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嘉和生性不好鬥,於國事,也一向認為,兵戈相見,畢竟是權宜之計。即便是出於本國的利益,戰爭也絕不是可供選擇的方案。有很長一段時間裡,嘉和內心深處甚至還帶著隱隱的樂觀。他總模模糊糊地認為,再壞的政府,出於自身的權益,也會儘可能地維護和平。他家和日本人的交往一向不少,他也就不像那些對日本人一點不了解的人那樣,把他們看得如洪水猛獸。但他對時事並沒有樂觀的估計,這或許和他天生的悲劇性格有關,總是朝嚴重的局面做心理和物質的準備。然而,儘管如此,他依舊心存幻想,以為某一天早晨醒來,或許還會聽到一個令人欣慰的消息。

  我們可以說,這七八年來的不問國事,只問茶事,果然使得忘憂茶莊的老闆杭嘉和於政事上缺乏洞察力了。看上去,他甚至變得有些僵化和狹隘了。他依然是杭家的頂樑柱,一旦災難從天而降,依然是他在把握家中的全局,安排各個的逃生之路。看上去他依然胸有主張,天崩地裂於眼前而不動一下睫毛。但內心裡,他發生了強烈的震撼——他越來越不能夠解釋身邊的這個世界——他是一個從血液里、從心理到生理都無法離開和諧的人。甚至在經歷了小林這樣的血腥慘案之後,他依然認為,這只是他們杭家的不幸。他以自心度他心,以為人之所以為人,能生存至今,實乃人的天性不能離開和平。然而,就在此刻,靈隱之夜,他開始懷疑——人,真的乃是一種和平的種類嗎?如果是,何以連年征戰,從無止休;如果不是,人與禽獸又有何區別?他事茶至今,向以茶謂和平之飲而心生自慰,如果人竟都是與禽獸一般的東西,人又怎麼配得上飲茶?他事茶,又有什麼意思?他若終生以茶為生,豈不是等於要堅持他的和平為人?他若堅持和平為人,豈不是非人了嗎?豈不是遲早要被那些禽獸般的人活活吞吃了嗎?就算他逃生有方,苟且一世,到處都是人形的禽獸,他還有什麼必要偷生?再說,一個不具備殘暴之性的人,又如何在這世上生存?活下去又有什麼意義?

  你道嘉和這一思索,又如何了得。原來,世上凡如嘉和一般性情的人,輕易是必不可動疑心的,不動則可,一動便移了根本。

  就這樣,嘉和搖搖移移,恍兮格兮,魂無所依,大夜彌天之時,幻知幻覺之中,竟來到了那飛來峰下了。

  峰巒或再有飛來,坐山門老等;

  泉水已漸生暖意,放笑臉相迎。

  飛來峰,對著靈隱寺,高未超過二百米,怪石洞壑,遍布滿山。有人算過,在這長不過一里有餘、寬又不到半里的方圓之間,竟有佛像一百五十三龕,四百七十餘尊。嘉和自小到大,到靈隱不知來過多少次,來來回回地路過飛來峰,那些雕像,數來數去的,也從來沒有數清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到底也不知該在哪尊石峰下站定為好。不過大人小孩,最喜歡的還是冷泉南側的那尊南宋造像——布袋彌勒。嘉和的腳,不知不覺地就移向了那裡。他摸出口袋裡剛才點過蠟燭的火柴,划出一點星火,舉起來,除了方寸之間,什麼也看不見——是的,黑暗太大了。這樣大的黑暗,真是嘉和一生中從來也沒有遇到過的,他只能默默地站在原地,想像著布袋和尚的樣子。

  聽說這個布袋和尚還有一番來歷,原名叫契比,浙江奉化人氏,終身荷一布袋雲遊四方,後來就成了彌勒佛的化身而供人膜拜,杭人都叫他「哈啦菩薩「,對面靈隱大殿里,就供著一尊呢。

  在印象中,飛來峰上的石雕哈啦菩薩,乃是嘉和看到的這裡所有的雕像中最大的一個了。聽人說他有九米高,但是看上去他卻一點也不笨拙。在如此的黑暗中,嘉和想像著他那袒胸露腹、歡眉大眼、喜笑顏開、包容萬物的大石臉。嘉和還能清晰地看到——不是用眼、而是用心靈看到布袋和尚一隻手拿著布袋、另一隻手拈著一串佛珠的樣子。那串佛珠,彷彿正在江南的斜風細雨之中,微微搖晃,閃著濕光。而兩旁十八羅漢,又是各具著什麼樣的神態,又是怎麼樣地相互關照,渾然一體的啊。嘉和想起了杭人常常拿來作為座右銘的一副對聯——它往往就分立在布袋和尚的雕像前: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突然,他被黑暗壓得一下子喘不過氣來——他頓時就蹲倒在地,按住胸口。他心如刀絞,萬箭穿胸。他不能想像,如果明天早上,倭寇殺進佛地,如果倭寇要搶走布袋和尚手裡那串掛著集日月精華之露的佛珠,那布袋和尚依舊笑嘻嘻地敞開肚子說——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嗎?然後,將是由誰來開口便笑,笑那世上的可笑之人呢?

  嘉和不由眼冒金星,肝腸寸斷。他蹲著,忍受著心痛,一聲不吭,卻聽到一個聲音說:「怎麼啦,是不是受風寒了?」

  嘉和沒有回答他,許久,他覺得好些了,才站了起來。見那說話的人黑影憧憧的,依舊站在他面前,嘉和的聲音便變得像這個寒夜一樣冰涼了。

  「沒事。」他說。

  那人又說:「我是看你從大殿里出來,就跟在你後面,一起出來的了。」

  「你也在這裡?」嘉和想平靜一些,但聲音里卻有了探尋。

  那聽話的又是何等聰明之人,便道:「她們母女兩個都進了基督教青年會,我剛巧是到良山門一帶辦事,眼看著日本人燒進城裡來,跟著一群難民,就撤到了這裡。」

  「沒燒死人吧?」

  那聲音停頓了一下,才回答說:「你怎麼不問一問你家的茶莊有沒有被燒?」

  嘉和也停頓了一下才說:「沒人喝茶,茶有何用?」

  那聲音苦笑一聲說:「’廄焚,子朝歸,曰:傷人乎?不問馬。’杭嘉和雖然做了商人,依舊是儒家本色。讀書時習的《論語》,至今還能身體力行,不佩服是不行的。」

  嘉和與李飛黃,要說起來,民國十八年在西湖博覽會橋上相遇之後,似乎就再也沒有打過照面了。這倒不僅僅是因為這位李君竟娶了嘉和的前妻方西冷為夫人。事實上,自畢業之後,杭嘉和與李飛黃就各自走了各自的道。當年陳揖懷聽到李、方二人的結合時,曾上門來告嘉和,且說:「我從此必定和李飛黃這傢伙一刀兩斷,再不認這個同學。」

  「這又何必。」嘉和說:「我與西冷分手在前,他們結合在後,他們有緣,礙卿底事?」

  陳揖懷連連跺腳道:「杭兄此言差矣,他哪裡是為了他和西冷的那點緣分,他是沖了方西冷的爹呢。你和西冷不和,他背地裡多少次當著我面嘆你愚笨,不會用你那個大舅和你那個岳父,還說他要有你那份背景,不知會混出什麼樣的天地來。「

  嘉和想了想,竟不知道說什麼才不失分寸。西傳與李飛黃結婚,乍一聽說他也吃驚。後來一想,此二人雖出身、地位、家庭背景各個不同,但說到性情,卻是十分地相近,都是心裡藏著那麼許多的疙疙瘩瘩小塊壘,每日只為了要弄平它們,睜開眼就動心思忙到黑。正因如此,李飛黃如此聰明一個人,雖也混到了副教授,竟也再做不了大學問,總想走了捷徑,躍了龍門才好。原本一個好好的媳婦,從小對門住著,家裡開著醬鋪,還是裹了小腳的,娶來做了幾年老婆,孩子沒生下一個,就自己上弔死了。他哭得死去活來,哭得都不像一個讀書人。陳揖懷嘴損,卻說那老婆明明是被他通死的,卻來演一場好戲給誰看。場面上有幾個人知道李飛黃為人?都道他道德文章做得好,杭州城裡一塊牌子,這塊牌子恰好拿來騙了西冷。西冷自嫁了一次商人,以為一失足成千古恨,偏偏就要嫁一學者的了。如今也算是遂了心愿。哎,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吧,嘉和說:「人以群分,他們走到一起,那是他們同聲氣投,強似我們。」

  陳揖懷說:「我哪裡是為了方西岸?她雖與你夫妻一場,她這個人的聰明心機,我比你看得還要清楚。說實話,你們結婚時我來喝喜酒,就看出你們走不到頭的架勢來了。她端著酒杯,一副當仁不讓的樣子,以為把你操縱得團團轉呢。她這就是不懂你了,日後就埋了伏筆。如今她和李飛黃,各自想拳經,倒也是一對。只是可惜了你那女兒。在這種人手裡,只怕以後吃苦頭的。「

  聽到這個,嘉和心就縮了起來。女兒,他不敢想,他是真捨不得。可就是這麼一聲聲地在心裡念叨著捨不得的時候,女兒卻就那麼捨出去了。

  這麼想著,腳步就不知不覺地往前移著,嘉和想了起來,問道:「揖懷也在廟裡,你去看了嗎?」

  「看是去看了,只是流了那麼多的血,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人了,哪裡還認得我?我也是心裡悶,沒有著落,不知這仗再這麼打下去,我們下半世做人的出路還在哪裡。出來透透氣,就見著了你也在我前面。我就想起你我三人當年出來建設新村的事情。也不知都錦生這麼一家大廠,如今怎麼辦呢?「

  李飛黃亦嘆亦憶的感慨中,彷彿不經意地拉出一個都錦生,旨在回憶當年他們幾個人少年意氣之時的交情,由此便把自己和嘉和拉近了,甚至成功地使嘉和都沒有在意他當年並沒有真正出來建設什麼新村的事實了。

  他停頓了一下,發現嘉和並沒有表現出不能接受往日友情的樣子,便加重了感情分量,說:「十多年前,我們都還是有多少志氣的人,五四時候,舉著標語,上街燒燒日貨之時,哪裡會想到真的會有今日!嘉和,我近日常想,選擇了做學問這條路,恐是我一生的大錯了。不要說成就一番大事業,就是做人求得性命,也是件朝不保夕之事了。「

  李飛黃那麼說著,自己就先被自己說得感動起來。他是最能營造氣氛渲染環境的,這一點竟也有些女里女氣,和西冷也是最相似的了。嘉和從前心裡最不能見的就是他的這點造作。但今日飛來峰下,聽這男人的啼噓聲,突然就使他的心軟了下來,橫在他們面前的那個女人濃郁的影子,一時竟也就淡淡地化去了。

  有人從他們身後扔石頭,划過身邊,飛過澗,碰在什麼硬物上,又彈了回來,聲音清晰的,就掉進了澗里。嘉和喝了一聲:「誰?」俄頃,有一少年應答:「是我。」嘉和聽出來了,那是杭漢。便又問他半夜三更扔什麼石頭,杭漢說他睡不著,出來看看天,又聽人說前面那尊石像是楊連真伽,常有人來扔石頭砸他,這才跟在後面如法炮製的。

  「你們這是要學張岱啊,可惜砸錯了對象。」李飛黃說,「這是多聞天王,四大金剛之一。夜裡你看不出來,他手裡拿著寶幢,豹頭環眼,許多人不知道,當他楊連真伽來打。上回我來靈隱,還見了廟裡借人用鐵蔡黎把它給蒙了起來,你可不要砸錯對象了。「

  「那真正的楊連真伽石像呢?」杭漢就問。

  「早就被張岱砸了扔進廁所了。」

  嘉和知道李飛黃專攻晚明史,這段掌故倒也是不會有錯的。原來南宋亡後,元世祖忽必烈就任命楊連真伽為江南釋教總統,集江南教權一身。這個楊連真伽,殘害百姓,狐假虎威,這倒也不
去說他。最最集天人共債的一條,是他竟然挖了南宋皇帝的陵墓,
還建了一座塔,把他們的骨骸壓在塔下。這就弄得人神同怒了。

  
偏偏這個楊連真伽還想著流芳百世,竟在飛來峰上為自己造像,意欲永垂不朽。等到明末清兵大舉人侵之時,人們很清兵,就如前朝恨元兵一般的了。故而,山陰文人張岱來此,對那石像驗
明了正身,當然就不會放過了。砸碎了石像不說,還把石像頭扔進了茅坑。誰料想,千劫萬難到如今,這楊連真伽,又勾起了人們對日本兵的仇恨,且又陰差陽錯地把那多聞天王當了楊連真枷,又為後世留下了一段軼事。

   嘉和拍拍侄兒的肩膀,說:「這種事情,偶爾為之,倒也不失性情。」

  杭漢自小在嘉和身邊長大,把嘉和當了親爹一樣恭敬,他立刻明白嘉和的意思了。這是他們杭家男人特有的交流方式,不明白的人,斷斷聽不出那話裡面的許多的微言大義。比如這一句「偶爾為之倒也不失性情「的評價,到底是褒是貶呢?恐怕只有漢兒聽出來了,這分明還是阻止的意思了。漢兒甚至能夠聽出來伯父不會說出口的那句話——要殺就殺真正的活強盜,這種動作,到底還是小兒科的。

  這麼想著,心裡不免又沮喪,便過溪,沿一條隱隱約約的小路,拾階而上。前面不遠處有四角亭一座,杭漢就在這裡停了下來。他知道,伯父是肯定會跟上來的。在這樣的不祥之夜,這個受了強烈刺激的少年,有一場根本的對話需要進行。

  果然,不大工夫,杭漢便見嘉和伯父從小徑中出現。伯父一向身輕如煙,走路說話都少有響聲。有時在家中走廊上,杭漢會見著伯父在前面走著,竹布長衫下擺極輕微地顫動著,配著腳下的不動聲色的青磚,飄飄蕩蕩地遠去了,那才叫「此時無聲勝有聲「呢。杭漢便時有納悶,他自己是習了拳術的,知道輕功非一日之勞,可是從未聽說過伯父習過輕功啊。在背面看到的是伯父的輕,從正面看到的是伯父一臉肅穆,恰恰又是心事重重的人了。杭漢是個愛在心裡琢磨的少年,時間長了,竟把伯父給琢磨出來了。他想,伯父那是在努力地把人做得舉重若輕啊。

  家裡的老人都在私下裡說,嘉和不像爹,更像早已過世的那個大管家茶清,不過沒有吳茶清的「煞克「罷了。杭人形容人性情厲害,有這麼一個專有名詞。那麼嘉和倒真是和那「煞克「無緣的了。人家說到嘉和,便說杭家門裡大少爺最好商量。如此說來,嘉和卻又有天醉的影子了。

  暗中見了伯父上來,後面沒有跟著那饒舌的李飛黃,杭漢就鬆了一口氣,突然虎躍而起,就在原地,耍了一套南拳。地方小,杭漢就打得縮手縮腳,嘴裡發出的暗吼聲卻響。滿山的石頭菩薩,想是亦都在屏氣傾聽,城裡的火光如映也如晦了,把伯侄兩個,時不時地從暗無天日中襯出一個人形來。

  杭漢一套拳術完了,鬆了形體,依舊站在原地,也不說一句話。嘉和這才說了:「你這套拳配了這個亭子,最好。」

  原來竟也是十二分地巧了,這亭,原是南宋紹興十二年間清涼居士韓世忠所建。老杭州人,幾乎沒有不知道岳飛的戰友新王韓世忠和他的夫人——那擂起金山戰鼓的巾幗英雄梁紅玉的,至今杭州城,尚有一條斯王路呢。

  只是待到斯王建此亭時,抗金大勢已去,岳飛被害於風波亭剛借過了六十六天。故,韓世忠在此特建一亭,又命了他那才十二歲的公子韓彥直刻了題刻一塊在此,題曰:紹興十二年,清涼后土韓世忠因過靈隱,登覽形勝,得舊基建新亭,榜名「翠微「,以為游息之所,待好事者。

  明眼人誰不知這其中的欲蓋彌彰,原來這亭名就是直接取自於岳飛的《登池州翠微亭》——

   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乘月明歸。

  新王韓世忠,是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紀念岳飛呢。杭漢知道這個典故,所以也能明白伯父何以言說他這套拳配這個亭好。然而拳打得再好又能怎麼樣?古來就有如岳飛一般的大元帥,渾身的武藝加一顆忠心赤膽,到頭來還不是仰天長嘯「天日昭昭「而死。何況千年之後的他——一個無聲無息的小民百姓。

  杭憶走後,杭漢一直感到委屈。夾在老弱病殘者中,苟且偷生似地逃到這靈隱山中來,杭漢一路上都有一種大錯位的感覺。他不能夠明白,自己這麼一個平時從來不燒高香的人,這會兒臨時來抱什麼佛腳。因為羨慕或者乾脆可以說是忌妒著抗憶,他就幾乎恨起那個灰眼睛的女郎來了。什麼留下我有用?分明就懷疑我是日本姦細嘛。越想越氣,才喊出了口,倒挨了母親一個耳光,還問我到底是誰生的。不問倒還可以,一問杭漢就更委屈。你說我是誰生的,是那個名叫杭嘉平的人生的嗎?怎麼他倒把我們給扔下不管了呢?

  這麼想著,杭漢便說:「我早知道英雄無用武之地,我就不那麼下功夫練了。我這不是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嗎?」

  嘉和扶著杭漢的肩膀坐下,說:「你急什麼,日本強盜還不夠你打啊?只怕到時候要用你時你又不在了呢!」

  杭漢身板筆直,兩隻手握了拳頭樣,擱在膝上,把頭低了下去,沉默片刻,像小孩一樣委屈地聲明:「我是中國人。」

  「誰說你是日本人?’「嘉和輕輕打了一下侄兒的脖子,「真該讓你媽扇你耳光。你爹不是姓杭?你不是姓杭?「

  不說這話倒還不要緊,一說,杭漢突然就湧出眼淚來。一邊哭著,一邊就恨自己堂堂一條漢子竟會女人一樣,就為自己丟臉。那麼哭著,恨著自己,他就只好站起來,發著狠勁又來了一套南拳。這一次他也不顧地方小不小了,放開手腳,從亭里就打到了亭外。虧得夜半三更,他竟然還沒有掉下山去,也是菩薩保佑了。

  杭漢這一舉動的確反常,倒叫嘉和看出了澳蹺,用手輕輕地一攔,杭漢就定住了。

  .「說,有什麼事藏在心裡了?」嘉和聲音就陰沉了下來。

  黑暗中伯侄二人又對峙了一會兒,然後侄兒就說:「說就說,媽在大殿里哭呢,憑什麼我要為她守密!」

  聽杭漢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嘉和未曾聽下文,就先打了一個寒顫。

  「你們還動不動地就說我是誰生的,可是他早就不要我們了。」

  嘉和拍了拍杭漢的肩膀,嘆了一聲才說:「本來是想過了這一陣,再把這件事情告訴你的。你該為你媽多擔待一些才是,哪裡還輪得到你發牢騷啊?」說著就下山往寺.里走去,倒把一腔委屈的杭漢給說愣了,說慚愧了。

  其實葉子知道,一旦兒子杭漢發現了嘉平的那些信,她的秘密就再也守不下去了。兒子可不像她,一守就守了幾年。葉子縮在天王殿那尊手執降魔材的護法天尊韋馱神像下,心煩意亂地想。

  韋馱面朝大雄寶殿,威武雄壯,英氣煥發,就像是佛界中的白馬王子。葉子看著它想:嘉平就是這種樣子,這麼帥,這麼滯灑,這麼一心一意地沖著前方,愛起人來把人愛死,忘起人來也把人忘死。嘉平啊,要說過日子,和嘉和比起來差遠了。父親說得對,他是一個無所畏懼的人,他不怕死,也不怕拋下別人往前走。葉子和杭家的兩個兄弟從小一起長大,以後又作為杭家媳婦,在杭家大院里度過了青春。葉子比別人都更明白了,在智勇上,兩兄弟並不能比出多少高下來。但是嘉平的那種與生俱來的向外傳遞自己精神的能力,卻是嘉和沒有的。嘉和正是那種任勞任怨的男人,活著得受人的勞,得受人的怨,得受人的苛求。嘉和縱然心裡有二十分,表現出來的也只有十分,甚至十分也不到。他就像是一座浮在海上的冰山,人們看不到那沉在海底的三分之二。那麼果然用山來比較這兩兄弟,弟弟嘉平,就是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不定期的火山了。當嘉平有十分、並老老實實地向外展示那十分的時候,他卻能夠讓人領略到二十分。他站在那裡,把他那赤子的情懷向大家一展,人們便會像中了魔法一般地集中在他的身邊。男人便不由自主地崇拜他,女人則不由自主地愛上他。他做任何出格的事情,都是可以有理由解釋的。即便是現在,她杭嘉平的媳婦葉子,於兵荒馬亂之中,獨自躺在大廟下,她也不怨嘉平食言。

  此時,葉子躺著,和嘉草一起,蓋著一床薄被。嘉草折騰了半宿,這才剛剛安靜下來,睡著了,正在夢裡母子相見呢。葉子就看著韋馱佛像前的那副對聯——立定腳跟,背靠山頭飛不去;執持手印,眼前佛面即如來。那年她到靈隱來燒香時,僧人告訴她,整一個靈隱寺,就這個用整塊香樟木雕成的韋馱是最古老的,從南宋傳來的,八百年前的神物。葉子看著看著,眼淚就流下來了——她不敢想也想不通,人的情愛為什麼就不能像這八百年的佛像那樣,生生死死,長長遠遠。

  現在,另一個男人就夾著寒風疾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他一下子就蹲在她的面前,看著她,嘴唇奇異地抖動了起來。葉子問他是不是冷了,他搖搖頭。燭光下兩個中年人的面容,都帶著溫柔和憂傷,以及離亂的痕迹了。

  嘉和知道他不能夠離葉子太近,這倒不是因為害怕發生什麼——不!像嘉和這樣的男人,如果他要做什麼,也許他會做不到。然而,如果他要不做什麼,他是能夠做到的。

  
只是現在,和平消失戰爭來臨之夜,嘉和突然覺得,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做的了——他正是那種熱愛著古老的長久的事物的人。他與葉子在一起相處得越久,他就越離不開葉子,越覺得葉子天生的、本來的就是屬於他的,葉子就越發成為了他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這麼想著,他情不自禁就用他那薄大的手掌去撫摸了幾下葉子的頭髮。葉子想說什麼,還沒來得及說,嘉和就管自己搖了搖手,說:「你放心,你放心,有我在,不是還有我在嗎!」

  
葉子的手,就從被窩裡伸了出來,下意識地擋開嘉和靠近的身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開口說了這麼一句話:「我沒有不放心,不是還有漢兒嗎?」

  嘉和的心一下子就煞住了,但嘴巴卻罕見地一時煞不住,因此,他只能結結巴巴地按照原來的思路、羞愧萬分地繼續下去:「……是的,是的,我想起來了……還有漢兒……「他說不下去了,心一大片一大片地涼了下來。

  葉子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暗淡下去的、退入到心的夜幕之後去的尷尬的眼神,頓時心生了巨大的恐慌——她突然想到,她正在失去的東西是一去不復返的,是一期一會的,她下一次再也不能與之相遇了——她還來不及想那失去的究竟是什麼,只是覺得不能夠失去它。因此,她竟也很勇敢地握住了嘉和要抽回去的手。她的眼淚流出來了,還使勁地搖著頭。而嘉和,因為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面孔紅得變了態,死活要抽出手來。就在韋馱像下,兩個人推推操揉著,一聲也不吭,漸漸生出與剛才初衷不一樣的性情來。兩人便彷彿同時意識到了這一點,又停了下來。香燭下,竟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還是葉子先冷靜了下來,對著嘉和的耳朵說:「我口渴了,想喝茶。」

  嘉和的耳邊便吹到了葉子的口中傳來的熱氣。這熱氣,給他這樣的男人在這一殘暴冰寒的世上以生的氣息。嘉和驟然地就鬆弛了下來。他聽到了拒絕的聲音,但這拒絕是可以接受的,是溫情脈脈的拒絕——你甚至可以說,這是以一種拒絕方式來表達的不拒絕呢。他站了起來,說:「等著,我給你到僧房裡去倒茶。」

  直到出了大殿,嘉和還沒有從剛才那種失態的驚愧中恢復過來。今夜太短也太長,他頭昏目眩,彌夜中思路不知從哪裡開始理起。天邊依然時黑時紅地泛著火光,殺人的強盜離我們多麼近啊,嘉和舉起手來——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有這樣的膽——在這樣的時候,萬死一生的時刻,去握住另一個女人的手。他不知道,就在那裡,火光衝天的城裡,忘憂樓府的五進大院子里,另一則幾乎相同的故事亦在進行。

  真是向死而生的情愛啊,那是絕對無法並且也不能拒絕的情愛啊……

  站在大殿的檐下,正在遠眺費火之時,嘉和的眼睛猛然間狠狠地跳了一下——怎麼?燙火怎麼一下子躥到了眼前。只見伽藍殿、梵香閣的房上,一下子躥出了火苗。從那裡面頓時就有人跳了出來,嘶聲喊道:「起火了,起火了!香案翻倒,著火了!「

  頓時狂聲大作,一片著火之聲,難民大亂。嘉和顧不上想更多,一頭扎回了天王殿。但見葉子正在煙火中聲嘶力竭地叫著:「嘉草,嘉草——」見了嘉和,一頭撲了過去,抱住他的肩膀就叫:「嘉草不見了!嘉草不見了!「嘉和拉著葉子,在天王殿里飛快地打了一個轉,發現沒有嘉草,就趕緊往外跑。一群人還沒跑出合洞橋,便有人迎頭哭喊著回來,一邊叫著:「日本佬殺進來了,二寺門被他們燒了,我們逃不出去了!」

  嘉和緊緊地摟著葉子站住了——前面也是火,後面也是火,前面也要我們死,後面也要我們死——如此長夜,我們往哪裡逃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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